悦读·书画

金章堰

2025/12/08 17:16 来源:社区文化网 阅读:6690

乙巳立冬后,北方大雪已在朋友圈飘起,江南的风变得硬刺刺的。上海章堰村文化馆拿了世界级建筑大奖,早让我对这座村落心生向往。一定得亲眼见见让千年古村重活过来的建筑,顺便循着文脉,找找苏轼与章楶在此结下的那段佳话。

车窗外高楼渐远,当水网和田垄层层铺开,蓝色天幕下,章堰白墙黛瓦的村落轮廓越来越清晰。通波塘像条碧绿绸带,慢悠悠绕着村庄流淌,两岸人家枕河而居,门前石阶浸在水里,偶有白鹭低掠水面,搅起一圈圈细碎涟漪。这江南水乡的景致,藏着章堰村千年未改的底色,也藏着北宋文人雅士的风雅印记。

村中咖啡屋的年轻主人说,章堰村建于北宋嘉祐年间(公元1065年),因文武双全的名将章楶而得名。章楶以文臣挂帅戍守西北,提出“以战为守,蚕食西夏”的战略,筑工事、固边防,胡芦河川三战三捷,打得西夏“不复能军”,彻底扭转了宋朝的战局。没想到这位沙场猛将还擅诗文,《全宋诗》录了他10首诗,《成都古今诗集》流传至今。更让我着迷的是,章楶与苏轼竟是志趣相投的挚友,当年苏轼那篇传世的《思堂记》,正是应章楶之邀而作,而这篇文章的诞生地,就在章堰村这片土地上。

友人领着我走到城隍庙西侧的一片开阔地,指着远处的古宅遗址说:“当年章楶在华亭(今属上海松江)任盐监官时,常回章堰探亲,就在这附近建了一座厅堂,取名‘思堂’,意思是告诫自己凡事必思而后行。”元丰元年(1078年),苏轼时任徐州知州,章楶特意修书一封,邀他为思堂作记。彼时王安石变法正如火如荼,苏轼因反对新法屡遭排挤,章楶深知这位挚友性情刚直,“遇事辄发,不暇思也”,常常因直言不讳得罪人,便想借着建堂作记的由头,委婉劝他行事多思、避祸全身。这份藏在文字里的牵挂,成了《思堂记》诞生的缘起。

我捧着《思堂记》原文复印件,在古村的石板路上慢慢品读。文章开篇便趣味盎然,苏轼没有顺着章楶“先思后行”的题意附和,反倒直言“余天下之无思虑者也”。他说自己遇事便发,要么事发前无从思,要么事发后思之无及,一辈子都不懂所谓“思虑”。更坦言自己心里有话便脱口而出,“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宁可得罪人也不愿憋在心里。但苏轼的智慧远不止于此。他笔锋一转,列举“临义而思利,则义必不果;临战而思生,则战必不力”的道理,也为后文的辩证思考埋下伏笔。

最妙的是文章结尾的转折。苏轼坦言,他读懂了章楶劝诫中的善意,却没有改变自己率真的本性,反倒以这种通透的思辨,回应了挚友的牵挂。这份不迎合、不盲从的知己之谊,让《思堂记》超越了普通的记文,成了两位先贤精神共鸣的见证。后来章楶戍守西北、屡立战功,正是秉持着“思无邪”的初心,而苏轼一生颠沛却始终坚守本心,也践行了自己“无思而为”的坦荡,两人虽处世之道不同,却同样成就了不朽的人生。

通波塘的水运曾是章堰的命脉。河面上的古桥残影告诉我,从前这里商船络绎不绝,镇上店铺鳞次栉比,城隍庙的香火从早到晚没断过,“金章堰”的美名顺着河水传到百里之外。当年苏轼或许就是沿着这条水路来到章堰,与章楶在思堂中煮酒论道,伴着通波塘的流水声,写下了这篇传世佳作。但时光不饶人,水运衰落,年轻人陆续外出谋生,老房子塌了墙、漏了顶,古桥蒙了尘,思堂的旧址也渐渐被野草淹没,曾经的繁华村落渐渐成了“空心村”,在通波塘的流水声里细数岁月。若不是那栋叫“章家宅”的老宅迎来转机,这座藏着苏轼与章楶佳话的千年古村,或许还在时光里沉睡。

初见章堰文化馆时,我着实愣了愣。它卧在村中心、城隍庙西侧,和周边的古桥老巷浑然一体,竟看不出半点获奖大牌建筑的张扬。可谁能想到,眼前这兼具古韵与现代感的建筑,曾是栋破败到快被野草吞噬的民宅?我想起《汉书》里对“青琐”的记载:原是皇宫门窗上的青色连环花纹,后来也指刻镂成格的窗户。想必设计师定是吃透了这份古意,才想出“修陈出新”的巧思,没大拆大建,没丢了古村的魂。设计师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扎根村里,和老人聊天,看老建筑的结构,摸每一块老砖的纹路,才想出“生存、生长、新生”的改造策略。这哪是建一座建筑,分明是给古村续了命,就像《思堂记》中跨越千年的精神共鸣,从未因时光流逝而消散。

顺着建筑的历史脉络,建筑师让老墙保留斑驳肌理,再嵌入洁白的清水混凝土新墙,用炫目的金属流线搭配典雅木质结构。1000多平方米的空间里,老建筑像“长”出了新生命,新旧共生,一点不违和,恰如苏轼与章楶“思”与“无思”的辩证之道,各有其美,互不相悖。

踏入馆内更是惊喜。设计师沿用章家宅“四水归堂”的老格局,水院居中,串联起三个展厅和休息区。老村史馆里,泛黄的黑白照片记录着章堰的商贸盛景,锈迹斑斑的农具静静躺着,角落里一方展板特意节选了《思堂记》的原文与译文,旁边配着苏轼与章楶的画像,让人仿佛能看见两位先贤在此论道的身影;旁边的展厅用了金属材质,现代艺术作品里藏着古村元素,竹影、桥拱、船桨的轮廓隐约可见,像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呼应着《思堂记》中传统与本心的坚守。透过通透的玻璃窗,场馆后方的稻田尽收眼底,金黄稻穗在风里摇曳,和馆内光影交织成流动的画。水院的池水里,竹影婆娑,阳光透过格栅洒下,地面的光斑晃悠悠的,让人不自觉放慢脚步,找个石凳坐下,默念着“思无邪”“无思无为”,连呼吸都变得平缓。

顺着通波塘漫步,20多座古桥横跨河面,30多栋老房子枕河而居,每一步都踩着历史的印记。宋代的金泾桥又名观月桥,相传是章楶告老还乡后,为方便文人雅集所建。老人说,从前每到月夜,章楶就邀三五好友桥上饮酒,吟诗作对,说不定苏轼当年也在这桥上赏过月、谈过心。如今古桥几经整修,石拱依旧完好,桥面和桥栏的石块色泽各异,像拼接着不同朝代的记忆。

不远处的兆昌桥更有看头,清嘉庆年间建的单跨平梁桥,正对着城隍庙前门。平梁两侧的桥额虽有些模糊,桥墩石柱上的对联却清晰可辨:“澄波西绕迎新旭,紫气东来启瑞云;人烟盛处香烟盛,德泽深时福泽深。”读着这字句,仿佛能看见当年章堰人烟鼎盛、香火缭绕的模样,古人“厚德载道”的理念,与《思堂记》中的“思无邪”一脉相承,都藏在这桥联的平仄里。

太阳西垂,通波塘泛着粼粼金光。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笑声惊飞了檐下麻雀;游客们举着相机,对着文化馆的新旧墙面、古桥的石缝青苔拍个不停。谁能想到,几年前还是“空心村”的章堰,如今成了魔都新晋打卡地?

人们都在时光里匆匆赶路,为生活奔波,却忘了身边的风景。章堰之行,看到的千年历史不是史书上的文字,是老墙上的斑驳痕迹,是古桥上的凹凸石板,是《思堂记》里两位先贤的知己之谊。它用一座文化馆的温度,唤醒了沉睡千年的记忆。更用一种恰到好处的方式,告诉我们乡村振兴的另一种可能。(管苏清)





编辑:刘萌萌

社区文化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