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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德回忆散文四则

2025/11/21 10:06 来源:社区文化网 阅读:1.5万

一、《游子之情缘》

八岁那年的清晨,母亲缝制的布书包轻轻压上肩头,我踏进了西庄小学的门槛。从郭老师念出第一个字开始,一条借宿求学的漫漫长路,便在脚下静静铺展。

童年的黎明,总是在鸡鸣的褶皱里醒来。母亲凭天光估摸时辰,误差却总难避免。我常去唤醒发小安帮,有时到得太早,便独坐他家门前的石墩,看启明星如何将夜色一寸寸稀释。校门未开时,我们呵出的白气在晨雾里交织,或是索性转身,再做一个短暂而温暖的梦。深冬时节,安帮母亲偶尔将我留下,两个孩子在土炕上相拥而眠——那是我记忆里最妥帖的安眠。

四年级要去镇上读书。李、王两位老师的严格,让三四里的土路显得格外漫长。雨天是泥泞的纠缠,雪天是冰霜的亲吻。我们几个庄里的孩子寄住在王卫财家,开始了真正的借宿岁月。每晚将干硬的馒头、红薯埋进炉窑,清晨取出时,它们已变得松软香甜,像被夜晚悄悄施了魔法。就着熹微晨光,我们边走边吃,书包在背后轻快地打着节拍。

最难忘引泉家的那个冬天。没有火炉,没有热炕,寒夜如铁,我们蜷成胎儿的姿势。晨起倒夜盆,发现尿液已凝成琥珀色的冰,只得尴尬地放回墙角。如今想来,那是肉体最寒冷的冬天,却是灵魂最炽热的燃烧。

初中时,与卫财、明要寄宿在亢金狮家。他母亲每晚送来的那壶热水,氤氲的蒸汽至今还在记忆里缭绕。我们泡着玉米馍馍,就着咸菜,少年的话语在灯光下轻轻碰撞。后来搬到焦起贤家的门房,偶尔攒够八分钱,便能去街上喝上一碗豆腐汤。那碗汤的暖意,足以融化整个少年时代的霜雪。

直到住进史跃进家,与常平福、常战景等同学为伴,我才听见“向学”二字在心底落地的声音。煤油灯下,我们不再嬉闹,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春蚕啃噬桑叶。那一刻忽然懂得,所有的漂泊与寒凉,都是命运埋下的伏笔。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叩开了高中的大门。

高中睡的是大通铺,吃的是半灶饭。农忙时节,我们去各村帮工,白面馍和猪肉烩菜的香味,是劳作后最丰厚的馈赠。在亦工亦农的间隙,我仍会借宿同学家中,那里有另一种温暖在静静地流淌。

十年间,十处屋檐。每扇门后都藏着一片不一样的星空。那些收留过我的叔叔阿姨,那些挤在土炕上的伙伴,那些煤油灯下摇曳的影子,都已化作生命的底色。

如今回望,那些借宿的岁月,不仅是求学的必经之路,更是命运馈赠的修行。它在冻土里播种坚韧,在寒夜里点亮温情,在漂泊中教会感恩。那些散落在岁月深处的灯火,依然在照亮着我前行的路——像永不坠落的星光,温柔而坚定。

2022年2月5日写于夏县老家

二、《游泳之情缘》

与游泳结缘,始于童年,险于少年,熟于青壮年,而臻于晚年。此为我平生情趣之二,亦是生命长河中一道清亮的水痕。

生于涑水河边,“下河戏水”是儿时盛夏最盛大的欢愉。我们结伴入水,在清澈见底的河中摸鱼捉虾。浅滩处双手合拢扑小鱼,运气好时,还能在沙里捉到一只惊慌的小鳖。水至齐腰,便打起水仗,练起“狗刨”,浪花四溅,身子随波浮沉。偶尔鼓起勇气扎个猛子,虽不免呛几口浑黄的河水,却在不知不觉中亲近了水流,习得了几分与水相处的本能。

少年无畏,竟随伙伴去了村南的“西下晁”水库。一次在浅水区后退,不慎跌入深坑,顷刻没顶。我憋住气,凭着“狗刨”的本能拼命划动,一寸一寸挣扎回浅处——后来确有不谙水性的成人在此溺亡。那一次,水的狰狞初现,我也再不敢踏足那片深水。

四年级时,又随七八个同学偷偷溜去“七队水库”戏水。因有前鉴,我只在浅处徘徊。不料被人告发,班主任李老师骑车赶来,收走全部衣物,将我们赤身带回学校,罚站于教室前训斥良久。那份羞耻如烙印,至今未褪。

五年级一夏日,涑水河突发大水。我们几个学友途经十七队河湾,大同学见无法过河上学,便提议游泳。他们试水回来,连说好玩,怂恿我们也下,并承诺在岸边土梨树上看护。懵懂的我跟着跳入,顷刻被激流卷向河心。我拼命将头露出水面,直至被冲至转弯处,才奋力游回岸边。如今想起诸多野泳溺亡的悲剧,不禁为当年那个被水吞没又吐出的自己,暗暗庆幸。

青壮年时,凭着儿时的“童子功”,我开始在正规泳池游泳。在水头高中任教,常去水头六队和南桥游泳池;调入市口腔卫生学校后,则辗转于温莎宝、禹香苑、运城中学等泳馆。外出开会时,亦曾在太原、忻州、临汾等地畅游。2005年4月在海南博鳌参加校长论坛,每晚必于索菲特大酒店的温泉泳池中舒展身心。后来胆量渐长,竟敢在三亚、青岛、秦皇岛、泰国芭提雅的海滨浴场迎风破浪,与大海相拥。

如今,游泳已成为晚年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在禹香苑、运城中学和市体育中心都办过年卡,至今坚持每周游泳。下水必游千米以上,有时连续游1500米,还能一口气潜游20余米。我自创了口鼻不入水的自救式泳姿,配合仰面漂浮,悠游自在,如云在水。

最欣慰的,是带着孙子学会了游泳。珂宝从出生40天就套着泳圈在泳缸扑腾,后来辗转婴儿泳池、儿童泳池,渐渐敢随我入大池。经过蛙泳培训,如今他已在正规泳池能游百米来回。想来他再不必如我童年那般,经历那些生死奇险,而是在水的温柔怀抱中,安全地领略浮沉之乐——这大约也是我这一生与水的缘分,最美的回响。

2023年8月12日写于运城

三、《奇石之情缘》

与石结缘

始于童稚的供桌

青壮年行走的背囊

晚年静默的博古架

如故交 如旧契

从相遇到相守

除夕的烛火跳动时

父亲捧出褐黄色的石头

与祖先牌位并列

枣山馍升起炊烟

麻花在油锅蜷曲

我们跪拜 焚香 敬酒

石头在供桌上生长

长成我记忆里的碑

洪水带走河岸老屋那年

父母只抢出两样——

木牌位与河滩石

原来每块石头里

都住着不肯迁徙的故乡

师范实习的春天

我在汾河湾拾起第一枚泥石

从此行囊里开始堆积

江河的私语 山岳的骨骼

戈壁的黄昏 雪峰的白发

它们渐渐占据书房

在退休后的晨光里

成为能触摸的山水志

最爱的三块石头——

“中华巨轮”载着历史航行

“洞天福地”栖着福泽

“五福寿塔”垒着年岁

它们让我看见

家园的形状 国度的剪影

翻阅《石头探秘》的夜晚

始知古人为何对石长揖

访故宫、颐和园、走狮子拙政园

看石头如何从大地深处

走到人间 站成永恒

如今我常与石头对坐

它们把亿万年的光阴

压制成斑斓的纹理

在某个心烦的午后

突然教我懂得

沉默里自有天地

赏石 知石 悟石

在太平盛世的脉络里

我仍是那个

用石头认路的人

2024年8月11日写于金昌


四、《音乐之情缘》

回望来路,与音乐结缘的轨迹如清溪般绵长:童蒙时初闻清音,少年时心生向往,师范岁月里奠下基石,直至晚年方得以从容浸润其中。这段情缘贯穿了我的人生,成为生命画卷中最温柔的一道景致。

幼时乡学简陋,不曾有正式的音律课程。直到那年“六一”联校文艺游街,西庄与焦家堡两校共组花鼓队,我有幸列名其中。枣木鼓槌起落间,清脆的节拍如春雨叩击青瓦,至今仍在记忆的檐下叮咚作响——那是我最初识得的韵律。

镇上的学堂里,音体美课总是令人心驰神往。尤其羡慕挚友安帮能登台献艺,他演出的《新疆舞》彩衣翩跹,《小兔子识字》的童谣清越,那些旋律至今仍在心间流转。高中时他又入宣传队,《山东快书》的铿锵、《天津快板》的俏皮,我至今尚能信口哼唱。后来用珍爱的自制火柴枪换来同窗的木口琴,从此唇齿间有了寄托。《东方红》的庄严、《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昂扬,便是我与音乐最初的密语。

高考重启后,先后踏入师范与省教院的门槛,终圆执教之梦。在文化课之外,音体美始终是我的心灵栖所。音乐课上入选校合唱团,《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的深情、《团结就是力量》的雄浑、《四渡赤水》的激越,这些旋律早已融入血脉,至今仍能自在吟唱。

重返母校水头高中执教期间,受张先生熏陶,开始抚弄竹笛,研习手风琴。1988年调任运城市口腔卫生学校,虽勉力坚持,然随着校务日渐繁忙,终将乐器渐次封存。唯有每年歌咏赛后教职工合唱时,我仍要立于队列之中纵声而歌——虽识谱不全,常跑调走调,却总在那些忘情的时刻,触到音乐最本真的欢愉。

退休后,生活的重心转向含饴弄孙。得闲便携口琴至公园,与银发知音们共奏。经年累月,竟能随动态曲谱吹出新声。又在市老年大学遍习音律:声乐、竹笛、陶笛、电钢琴皆有涉猎。今春始学时尚的电吹管,因有竹笛指法根基,上手颇易。这电子乐器宛如专为长者设计的“音乐玩具”,可随心转换调式与音色。每至风和日丽,便约三五知己在体育公园合奏,每每曲终人未散,斜阳已满衣。

自加入区老干部艺术团,随马老师精研合唱,更得登台献艺。重阳晚会的烛光里,三晋合唱大赛的掌声中,鼓浪屿艺术节的海风间,乃至革命老区牛庄的黄土台上,我们都将歌声化作礼物。在这些时刻,我真切体味到“老有所学、老有所乐、老有所为”的深意——这不只是晚景写照,更是我们不曾熄灭的热望。

总想起那句诗:“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生命终有涯,而音乐无垠。在流转的音符间,我走过懵懂童年,穿过激扬青春,行至这霞光满天的暮年。而音乐,始终以最温柔的姿态,伴我岁岁年年。(朱成德 运城口腔卫校原副校长)

2025年10月15日写于古浪


评语:朱成德先生以“情缘”为线,串起了求学、音乐、游泳、奇石四个人生面向,每个主题都跨越了从童雅到白发的漫长岁月,构成了完整的四重生命情缘叙事。生命是积累的艺术:每个阶段都为下阶段埋下伏笔;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在各自领域从懵懂到精进的内在动力;晚景可以是霞光满天:展现了“老有所学、老有所乐、老有所为”的生动样本。朱成德先生的文字朴实而精进,既有知识分子的温雅,又不失土地赋予的质朴。朱成德先生的散文不只是个人回忆,更是一个时代的侧影。这些文字是朱成德先生生命智慧的结晶,每一篇都像一扇窗口,让我们窥见一个丰富而深沉的灵魂。(点评:闫江华)





编辑:刘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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