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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泉那棵白杨树

2025/10/30 10:38 来源:社区文化网 阅读:6.9万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一次走近那棵白杨树时,我刚翻开为人师表的扉页。肩头凝着长途跋涉的风尘,脚步沾着初来乍到的迟疑。那是八十年代的秋,渭南的风裹着黄土高原独有的干爽与粗粝,在瑞泉中学教学楼前的空地上打着旋。阳光透亮得不含一丝杂质,洒在微微翻涌的尘土上,漫开一层金蒙蒙的光晕。那棵白杨,便静静立在这光晕里——

树干尚显纤细,却以一种不容置喙的笔直,倔强地刺向天空。枝头残留的几片叶子在秋风里轻颤,那模样,恰似我初次踏上讲台时的心:面对几十双清澈的眼眸,既砰砰乱跳,又盛满憧憬。风穿枝桠,树叶 “沙沙” 作响,不疾不徐,像远方河流的温柔絮语,又像时光踮脚走过的声音。从此,这声音便刻进了我生命的底色。

白杨树的枝丫间,悬着一口磨得发亮的铁铃。铃舌轻撞的刹那,细碎的震颤先顺着枝干往下爬,再猛地漾开 —— 整座瑞泉校园便从晨雾的沉寂里醒了。清越的声响漫过层层叠叠的杨叶,被风揉出些微暖意,缠在窗棂上、落在操场的跑道边,悄悄把经年的光阴故事,说给每个驻足的人听。

身为地理教师,我惯于从山川湖海解读大地的密码。然而,当目光落在这棵白杨树上,看它春天挣出嫩黄的芽,秋日抖落满树金箔般的叶,我才恍然读懂:生命的成长从不是地图上的直线,而是像树干的年轮,一圈圈、沉稳地,把时光都酿成了向上的力量。

次年春天,白杨迸发出惊人的生命力。蛰伏一冬的能量,被一声春雷唤醒,在枝桠间肆意涌动。茅盾先生在《白杨礼赞》中惊叹:“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 眼前的它们,正是这文字最鲜活的注脚。每根枝条都昂着头向上,似要把积攒的力量全献给蓝天。嫩芽先是米粒般大小,怯生生地探出头,而后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晕开心形的叶片。起初是点点新绿,似画家用最淡的笔触轻染;不过几日,就铺成了满树蓬勃的翠色。

课间时分,我捧着地理教案站在树下。看阳光穿过枝叶,滤成细碎的光斑,洒在一张张青春的脸庞上,晃得人心里发痒。有个总穿素净衣裳的女生,每天清晨都会绕到树前,仰着头细数新芽。她曾认真地对我说:“老师,您看,每多一片叶子,这个世界就多一分呼吸,我们离梦想也更近一步啦。” 

多年后,一封来自远方的信笺翩然而至。信里写着:“老师,我现在每天都和群山森林打交道。每当看见新生的树苗,就会想起瑞泉校园的白杨,想起那个在树下数叶子的清晨。” 我捏着信纸望向窗外,忽然懂了:这春日的白杨从不用言语,早已把 “生生不息” 的密码,种进了一颗颗纯真的心里。

夏天的白杨,活成了最鼎盛的模样。墨绿色的树冠层层叠叠,蓊蓊郁郁,像两朵凝固的、缀满生机的碧云。毒辣的日头被它们慷慨拦下,投下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凉,这里成了校园最热闹的角落。午后课前,我总爱抱着教案倚在树下候课,后背贴着粗糙却坚实的树干,清凉顺着肌肤蔓延,连心底都多了份安稳。

记得一个闷热的午后,几个学生聚在树荫下激烈讨论问题。忽然一阵清风掠过,浓密的枝叶轻轻摇曳,地面上的光影也跟着流动起来。一个学生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老师,站在这里讨论问题,思路都变清晰了!这树荫,比任何地图上的等高线都更懂自然的庇护。” 望着那张稚气未脱却满是感悟的脸,杜甫的诗句浮上心头:“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 是啊,诗人对嘉木成才的期盼,正是我们教育者的初心。这白杨,用每一片叶、每一根枝为幼苗遮风挡雨;这教育,用每一份知识、每一缕关爱为生命撑起晴空。

秋天的白杨,是位从容的画家。暑气消散,天空高远得像被洗过。白杨的叶子先在边缘晕开一丝鹅黄,而后慢慢燃烧成灿烂的金黄。风过林梢,虽有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的意境,却因校园的生机褪去了悲戚,多了份收获的从容。秋风拂过,金黄的叶子依依不舍地告别枝头,在地上铺出厚厚的地毯,踩上去 “沙沙” 作响。

而当夜幕降临,我的课堂便从白杨树下延伸至头顶那片无垠的深蓝天幕。位我上者,灿烂星空。深秋的夜晚,凉意如水,我带着学生走上空旷的操场。渭南的夜空,因干爽而格外澄澈,银河如一条淡白的轻纱,横亘天顶。那棵白杨的轮廓在墨色中静默矗立,像一位指向苍穹的沉默向导。

“找北极星,先找北斗七星,”我声音清晰,“那像一把勺子…… 孩子们仰着头,鼻息间呵出白气,目光顺着我手中电筒的光束在星斗间急切地搜寻。当有人率先喊出 “找到了!” 时,那声音里的兴奋,仿佛破解了宇宙的第一个密码。

我指向天河两岸,讲起牛郎织女的传说,带他们认猎户的腰带,天蝎的毒针,展翅的天鹅。神话的翅膀载着科学的种子,静静落进心田。我告诉他们,星光穿越数十甚至数百光年才抵达我们眼中——我们看见的,是遥远的过去。一个男生格外安静,眼眸比星子更亮,痴痴望着北斗,像要把那形状刻进灵魂。

后来,他成为一名试飞员,驾机穿梭于云海之上,与极限和未知交锋。他告诉我:“在万米高空,星空是最古老的坐标。北极星永远在那儿,守着方向,也守着归途。当年您说‘星光来自过去’,让我明白,我们追寻的不仅是此刻的光,更是穿越时间洪流的、亘古的真理。那晚的课,为我后来的科研试飞,埋下了第一颗种子。”

 我忽然彻悟:教育,不正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星光接力吗?我们在孩子心中埋下一粒微光,它便会在人生的长路上,在某个至关重要的黑夜,绽放出指引前途的明亮。

冬天的白杨,褪尽了所有繁华。叶子落光了,枝干毫无遮掩地舒展着,清晰、硬朗,恰如茅盾所写 “像哨兵似的树木”,更似 “挺立如长矛” 般遒劲。即便大雪覆盖,枝桠积满白雪,也绝不显出半分臃肿与屈服。学生们裹着厚厚的棉衣,在树下堆雪人、打雪仗,笑声撞在树干上,又弹向天空。

望着银装素裹中愈发挺拔的身影,岑参的诗句便涌了上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曾有个来自南方的学生,对北方的严寒满心畏惧。我拉着他走到窗前,指着白杨皴裂的树皮说:“你看,这多像地球表面的山脉?每一道沟壑,都是它与风霜搏斗的勋章。” 后来,这个学生选择了地理学。从他寄来的名信片写着:“老师,我终于懂了您说的‘像白杨一样扎根’的意义。”

寒暑交替的假期,校园褪去喧嚣,变得空寂。唯有那白杨依旧挺拔伫立,静默守护着每一间落满阳光的教室,每一寸镌刻足迹的土地。它们伸展的枝叶投下斑驳影子,在空荡的校园里缓缓移动,像一位位不知疲倦的守望者,悄悄丈量着流转的时光。

校园深处,那棵白杨树的年轮里,藏着学校跨越岁月的故事,记着一代代瑞泉人薪火相传的奋斗。每一圈年轮,都是一段沉淀的光阴;每一道纹理,都是一份滚烫的深情。粗糙的树干上,仿佛刻满教育者的初心与学子的梦想;葱郁的枝叶间,悄悄藏着无数少年挑灯夜读的秘密,藏着他们奔向远方的力量。

如今,我偶尔路过原校区,总会习惯性地远远眺望,寻找那一抹熟悉的绿。思绪掠过,那些嵌在岁月里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第一次带学生野外考察的兴奋,课堂上碰撞的思维火花,深夜备课室不灭的灯火……这哪里是树啊,分明是我半生教育生涯最忠实的见证者。

这白杨,早已超越了植物的模样。茅盾赞它 “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杜甫盼它 “高千尺” 以担栋梁;李白的别绪在此化为成长的寄语;《白杨赋》更颂其 “御百年风雪之压迫兮,挺十仞躯干如剑芒” 的风骨。所有这些文化的温度与精神的力量,都透过白杨的意象,融进了我们平凡又神圣的教育事业里。

春华秋实,叶荣叶枯。白杨向上的姿态、扎根的执着,从未改变。每一个晨昏交替,每一季轮回更迭,白杨树依然站在那里,挺拔、坚韧、生生不息。用它全部的生命,诉说着一个永恒的真理:真正的教育,是根与根的相拥,是光与光的传递,是生命与生命之间最美好的相遇与成全。

这,就是我们的白杨情结 —— 是瑞泉校园里诉不尽的师生情,是永不冷却的教育情怀。




李铁,男,汉族。1958 年 11 月出生,陕西省渭南市临渭区人。中国共产党党员,陕西师范大学地理系毕业,香港公开大学教育管理硕士学位,正高级教师,全国优秀教师,陕西省地理特级教师。陕西省首届基础教育教学指导委员会地理教学指导委会委员。在《中学地理教学参考》《渭南日报》《教师报》等刊物发表文章十多篇,著有《情景 模式 课程》一书,爱好摄影。





编辑:刘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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