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尾的老书店
2025/09/15 10:49 来源:社区文化网 阅读:2.3万
初夏的雨总来得缠绵,淅淅沥沥打湿青石板路,水汽氤氲间,我的思绪总是被拉回巷尾的那家老店。它藏在城市褶皱里,木门上的铜环磨得发亮,玻璃橱窗蒙着薄尘,却像一双温柔的眼睛,守着三十载晨昏。橱窗里偶尔会摆上几本新到的旧书,书脊上贴着泛黄的价签,旁边搁着一小盆修剪整齐的文竹,叶片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是在悄悄诉说着书店里的故事。
第一次走进书店是七岁那年。母亲牵着我的手,穿过叫卖声此起彼伏的菜市场——鲜鱼摊的腥味、蔬菜摊的泥土香、包子铺飘来的油香混杂在一起,热闹得让人睁不开眼。拐进窄窄的巷弄后,喧嚣骤然淡去,青砖墙上爬满凌霄花,风一吹,绛红色的花瓣落在肩头,带着淡淡的甜香。“就是这儿了。”母亲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旧纸、油墨与樟木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裹住了我。那气息不像商场里的香水味那般浓烈,也不像雨后泥土味那般清冽,是一种沉淀了时光的温润,仿佛一脚踏进了另一个安静的世界。
书店老板是个清瘦的老人,总穿藏青色对襟衫,领口和袖口缝着细细的白边,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整洁,袖口永远挽到小臂,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手背上爬着几道浅浅的皱纹,像是被书页摩挲出来的痕迹。他不常说话,只是坐在柜台后的藤椅上翻书,眼镜滑到鼻尖也不扶,偶尔抬眼望向进店的人,目光温和得像巷口的暖阳。我踮着脚在书架间穿梭,木质书架被岁月磨得光滑,指尖拂过泛黄的书脊,从《三国演义》到《格林童话》,从《唐诗三百首》到《昆虫记》,每一本书都像是一个沉睡的老友,等着有人唤醒它们的故事。那天我带走了一本插图版《唐诗三百首》,封面上的水墨荷花晕着浅浅的红,花瓣边缘还留着细微的磨损痕迹。老人从柜台下拿出一支毛笔,蘸了些淡墨,在扉页工工整整写了我的名字,字迹圆润温润,像春雨落在青石板上晕开的痕迹,他还在名字旁边画了一朵小小的荷花,笔尖的墨汁未干,在纸上留下淡淡的晕染。
后来的日子,老书店成了我的秘密基地。每天放学后,我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踩着夕阳的余晖跑过巷口,总能看见老人在门口摆着一把竹椅,椅子上放着一个搪瓷杯,里面泡着刚沏好的绿茶,茶叶在水中舒展,飘出淡淡的茶香。“今天来得早。”他抬头笑一笑,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继续修剪窗台上的茉莉。那盆茉莉摆在靠窗的位置,枝叶茂盛,夏天开得满盆都是白色的小花,香气不浓,却能弥漫整个书店,和墨香混在一起,成了老书店独有的味道。我熟门熟路地钻进里屋,那里有个矮矮的书架,专门摆着适合孩子读的书,书架最底层还垫着一块厚厚的棉垫,是老人特意为小个子的孩子准备的,怕我们蹲久了腿疼。《格林童话》的封面被无数小手摸得发软,书角有些卷边,里面还夹着几张彩色的糖纸;《昆虫记》里夹着干枯的枫叶,叶片上的纹路清晰可见,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夹进去的;《小王子》的扉页上有前人留下的铅笔涂鸦——一只歪歪扭扭的狐狸,旁边写着“要用心才能看见本质”,字迹稚嫩,却透着认真。我常常在里屋待上一两个小时,有时读得入迷,连老人喊我喝绿茶都没听见,直到母亲来接我,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书。
有一回我在书店待得太晚,外面忽然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趴在窗边,看着巷子里的雨水汇成小溪,心里有些着急,担心母亲没法来接我。没过多久,就看见母亲打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裤脚都湿透了。她走进书店,却看见老人正坐在我旁边,用旧报纸给我折小船,他的手指虽然有些发抖,却折得格外认真,小船的船帆、船身都整整齐齐,还在船身上画了小小的窗户。桌上的绿茶还冒着热气,搪瓷杯壁上结着水珠。“这孩子爱看书,是好事。”老人把纸船塞进我手里,又从柜台下拿出一个蓝布包,布包上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里面是刚烤好的红薯,还冒着热气,“路上吃,暖身子。”我接过红薯,烫得手直抖,却舍不得放下,剥开一点皮,甜香瞬间溢出来,混着雨水的清凉,在记忆里扎了根。后来我吃过无数烤红薯,街头小贩推着的铁皮桶里的,超市里真空包装的,家里烤箱烤的,却再也没有那样纯粹的甜,那样让人心里暖暖的味道。
十三岁那年,我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难题。期末考试,我因为粗心大意,数学考得一塌糊涂,回到家被父亲批评了一顿,心里本来就难受,又和最好的朋友因为一点小事闹了别扭,她扭头就走,说再也不和我玩了。那天下午,我没回家,径直跑到了老书店,躲在最里面的角落,那里放着一本《城南旧事》,封面是淡淡的蓝色,画着一个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我翻开书,看着里面的故事,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一滴一滴落在书页上,晕开了“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的字迹,黑色的油墨变得模糊,像我此刻乱糟糟的心。老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叠得整齐的纸巾,他没有多说安慰的话,只是轻轻把纸巾放在我手边,然后指着窗外:“你看那棵老槐树,去年台风刮断了枝桠,树皮都裂了,大家都说它活不成了,今年不还是开了满树花?”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雨幕中的老槐树伫立在巷口,枝桠上长满了新绿的叶子,细碎的白色槐花挂满枝头,风一吹,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层薄薄的雪。那一刻,我看着顽强的老槐树,心里忽然亮堂了一些,好像那些难过的事也没那么可怕了。那天我在书店待到天黑,临走时老人把《城南旧事》拿过来,在扉页上写了一句:“所有的告别,都是为了更好地相遇。”他说:“考试失利了可以再努力,朋友闹别扭了可以慢慢和解,就像老槐树,只要根还在,就能重新开花。”
上高中后,学业渐渐繁忙,每天被堆积如山的试卷和课本包围,我去书店的次数越来越少,从每天都去,变成一周去一次,后来甚至一个月都难得去一次。偶尔周末路过巷口,总能看见老人坐在竹椅上,只是他的背更驼了,原本乌黑的头发也白了大半,像落了一层霜,眼镜的镜片也换了更厚的度数。有一次我进去买复习资料,想找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老人听了,慢慢从藤椅上站起来,扶着柜台,一步一步走到书架旁,他的脚步有些蹒跚,走得很慢,像是每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我想上前帮忙,他却摆了摆手:“没事,我还走得动。”书架上多了些新书,《百年孤独》《活着》《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书脊崭新,和旁边的旧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现在的年轻人爱读这些,我就托人进了一些。”老人一边找书一边说,手指在书脊上轻轻摩挲,像是在感受每一本书的温度,“我也跟着看,就是眼睛越来越花了,看几页就要歇一歇。”找到书后,他从柜台下拿出一张牛皮纸,仔细地把书包好,用棉线系成十字结,系结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手在微微发抖,线绳好几次从指间滑落,心里忽然一阵发酸,原来时光已经悄悄带走了老人的力气。
去年夏天,城市改造的消息传到了巷子里,巷子里的老房子要拆迁,建成新的商业大楼。我特意请假从外地赶回来,想再去看看老书店,却只看见一片废墟。原本的青砖墙被推倒,木质书架、藤椅、窗台上的茉莉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碎砖和断木,在夏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荒凉。邻居阿姨告诉我,老人在拆迁前半个月就搬走了,走的时候雇了一辆小货车,带走了所有的书,还有那盆养了十几年的茉莉,他说那些书都是他的老朋友,不能丢下。我站在废墟前,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水打湿了衣服,却感觉不到冷。忽然,一个穿着蓝色校服的小姑娘跑过来,扎着高高的马尾辫,手里拿着一本旧书,书皮是《小王子》,和我小时候在书店里见过的那本很像。“姐姐,你知道这家书店搬去哪里了吗?爷爷说这里有最好看的故事书,我想来找《格林童话》。”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像极了小时候的我。我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爷爷把书店搬到了一个更安静的地方,那里有更多好看的书,你以后一定能找到的。”小姑娘听完,开心地笑了,蹦蹦跳跳地跑开了,看着她的背影,我想起了七岁那年,母亲牵着我的手,第一次走进老书店的模样,原来有些热爱和期待,真的会一代代传递下去。
前几天整理旧物,我在衣柜最底层的箱子里,翻出了那本《唐诗三百首》。封面的水墨荷花依旧鲜艳,只是边缘的磨损更明显了,扉页上的名字和小荷花,字迹已经泛黄,却依旧清晰。我轻轻翻开书页,一片干枯的茉莉花瓣从书页间滑落,落在手心里,花瓣已经变成了浅褐色,却还保留着淡淡的香气,是那年夏天老人窗台上的茉莉,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夹进了书里,一藏就是这么多年。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页上,温暖得像老人的笑容,我把花瓣重新夹回书里,放在扉页的荷花旁边,像是给那段回忆找了个温暖的归宿。我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从来不会消失,就像老书店里的墨香,会一直留在书页里;像扉页上的字迹,会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像那句“要用心才能看见本质”,会一直留在我的人生里,它们早已融入我的血脉,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底色,在我迷茫的时候,给我温暖和力量。
如今我走过许多城市,逛过无数书店,它们宽敞明亮,装修精致,空调的冷风吹散了所有的气息,书架上的书籍琳琅满目,分类清晰,电子屏上滚动着热门推荐,却再也没有那样一股混合着旧纸、油墨与樟木的气息,再也没有一个穿着藏青色对襟衫的老人,在柜台后煮着绿茶,在窗台上养着茉莉,等一个爱看书的孩子。但我知道,老书店从未离开,它藏在我读过的每一本书里,在我翻开《唐诗三百首》时,在我想起《城南旧事》时,在我看见《小王子》时;它藏在我写下的每一个字里,在我记录生活的温暖时,在我传递善意时;它藏在我对生活永远不变的热爱里,在我看见花开时,在我听见雨声时,在我遇见温暖的人时。
下雨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巷尾的老书店。想起木门吱呀的声响,想起老人温润的笑容,想起那些在书里度过的时光,安静又美好。它们像一束光,照亮了我走过的路,也让我明白,无论走多远,都要记得那些温暖的瞬间,记得那些曾给予我们力量的人与事。因为正是这些细碎的美好,像散落的珍珠,被时光串起来,就构成了我们生命中最动人的风景,在漫长的岁月里,闪闪发光。(文:浙江财经大学 李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