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里的故乡
2025/09/08 09:28 来源:社区文化网 阅读:1.7万
爷爷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虽然我从未在那里生活过,但血脉的印记早已烙进骨髓,如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樟树,将根系深深扎进这片土地,任凭岁月冲刷,依然倔强地守望。树影婆娑间,仿佛能看见时光的碎屑在光影中飞舞,每一片落叶都在低声诉说着关于离别、坚守与归来的故事。

爷爷在故乡只生活了十七年。故乡的风还未吹熟他青涩的年纪,他便如羽翼初丰的雏鸟,振翅飞向远方的烽火与山河。
1929年,井冈山的杜鹃正红,革命的星火已成燎原之势。年仅十七的爷爷背着简陋的行囊——几件打补丁的衣衫、一双草鞋、一小袋炒米,踏上了参加红军的路。他把最炽热的青春,献给了硝烟弥漫的理想。
就在离家两年后,1931年,他在湖南茶陵、攸县一带的山岭间作战时,不幸中弹负伤。子弹深嵌骨肉,鲜血浸透裤管,但他咬着牙被战友搀扶撤退。最终,是当地的老乡冒着杀头的危险,将他藏进自家柴房后的地窖。整整两个多月,老乡们用土方采药替他处理伤口。爷爷常说,那是一段漆黑却滚烫的记忆——夜里能听见远处枪声,白天只能从缝隙中看见一线天光,而人情的重量,比山还沉。
伤愈后,当他拖着一条微跛的腿跌撞着追寻部队时,队伍早已远去。他不得不辗转返回江西,一路乞讨、帮工,如一道孤影,沉默地穿行在山间。
而在回乡途中,一场雨让他停下了脚步,也让他与命运再次相遇。在永新县城郊外的袍田犹狮村,他在一间荒废的老房子避雨,遇见了后来成为我奶奶的女子——当年那位同样穿梭于枪林弹雨中、抬担架救人的姑娘。硝烟弥漫中他们或许曾数次擦肩,却从未看清彼此的脸庞。而这一天,雨声淅沥,他们站在老房子门口共同望着山间的一道彩虹。爷爷说,奶奶那时递来半个馒头,眼睛亮得像破晓前的星。
谁曾想,枪炮声暂歇后的这次相逢,竟温柔地续写成了一生的相守。命运的安排总是微妙——奶奶家与爷爷的老家仅相隔六公里,她是家中独女,要继承田产与祖屋。爷爷便留下来,成了“上门女婿”。这一留,便是一辈子。
永新县埠前镇共和村上源罗家自然村——这个在地图上小如墨点的村落,是我血脉源出的地方。爷爷婚后一直住在奶奶家,但每逢清明、春节,他一定徒步走回上源罗家,给祖坟培一抔土,在老屋门槛上静坐片刻。那座老屋至今还在,青砖黛瓦,木椽斑驳。墙上有他少年时刻下的一道身高线,灶台边还保留着他母亲用过的陶瓮。只是时代早已悄然更迭:新修的公路切开稻田,几栋贴着白瓷砖的三层小楼矗立村口,像是闯入旧照片里的新表情。而更多老屋渐渐空了,像被时光遗忘的沉默者。
爷爷与奶奶相伴一生,育有四个儿子。其中大伯、三伯和我父亲随了奶奶姓刘,只有二伯继承了爷爷的罗姓——这个看似普通的安排,却像一则无声的寓言,讲述着两个姓氏如何在颠沛年代相互搀扶、彼此延续。
六十年风云流转,昔日红军少年已成白发老者。1998年夏末,蝉鸣撕扯着闷热的午后,爷爷溘然长逝。按老理本该归葬祖坟,但他最终长眠于奶奶家村后的山冈上。面朝奶奶家的方向,也能望见六公里外他出生的那片土地。这个选择,静默如谜,却诉尽了他的一生——他用一辈子把异乡住成了故乡,而那六公里,不再是距离,而是血脉绵延的河床。

成年之前,我只零星去过几次爷爷的老家。直至二十岁后,当我开始独自远行、真正用脚步丈量世界时,那片土地才在我心中一寸寸活过来。如今的上源罗家,还住着七户人家,都是爷爷弟弟的侄孙辈。每次回去,总能在他们眉宇间认出熟悉的轮廓——高颧骨、微凹的眼眶,仿佛时光的镜像。年轻人大多去了广东、福建打工,村里常见老人与孩童相依相伴。他们守着祖屋和祠堂,偶尔谈起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在深圳落户,“再也不回来了”。祠堂门楣上“忠厚传家”的匾额已漆色剥落,却依然高悬,像一位缄默的守望者,注视着每一个出走与归来的人。
对爷爷而言,故乡或许早已从一个地理的名称,变成了一枚精神的图腾。十七岁离家,金戈铁马数载,最终在异乡终老。但我深知,那里永远是他的根——不仅因为黄土下安眠着他的父母兄弟,更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都需要一个可以回望的原点。而今,这个原点也成了我的精神故乡。虽然陌生,却一次次牵动我心弦。
每次站在老屋斑驳的墙前,我总忍不住想象:少年时的爷爷,曾怎样在这片田野间奔跑犁地,怎样在夏夜的谷场上听老人讲故事,又怎样望见远山之外的天空,心跳如鼓。这些想象,让家族相册里那个日渐褪色的身影,重新在我身体里站了起来。
血脉的神奇就在于此——它让我们与一片从未真正拥有的土地,缔结了无法割舍的羁绊。就像那棵老樟树,年年萌发新芽,而我们,都是它延伸向远方的根须。风过时,沙沙叶响仿佛岁月的低语:无论走多远,总有一方水土记得你最初的模样。
那些被岁月冲淡的乡音,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故事,其实从未消失。它们就在我们的血脉里静静流淌,等待被再一次讲述,被又一次铭记。(刘平华)